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昔日友人

  嗨,各位好,初次見面,請容我先自我介紹一下。
  我是這個研究機關中眾多初等研究員之一,身處考古學這門雖然嶄新卻不怎麼受輿論青睞的學問。他們總是喊著:一天到晚只知道挖骨頭、瞪著不知道哪來的陶片看,到底有什麼搞頭啊?話雖如此,我本人倒是相當喜愛這行業,也不怎麼嫉妒身在當紅宇宙航行工程界的妹妹。
  好,言歸正傳。今早我也一如往常,走進研究室後拿出前幾天剛從3033號坑挖出的奇妙方盒,試圖解讀這透明盒子上快要被磨損殆盡的古代文字,打算下午再繼續標本編號的工作。3033號坑是我們研究中心考古學科成立以來挖過最深的坑,當初可是靠所長到處演講匯集了好一筆捐款才能正式開挖的。
  就在我一邊啜著飲料一邊在螢幕上胡亂塗寫文字時,隔壁研究室傳來一陣歡呼聲。



  「怎麼啦?」我好奇地推開門。我的十年好友喀拉曼滿臉紅光,向我揮舞他那只有三根指頭而總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左手。
  「我搞懂這玩意了!」
  「喔,你是說那兩個金盤子嗎?」
  正確地說,應該是偏銀白色的某種合金,正圓形狀的盤子,直徑有我三個半手掌長。我為什麼會這麼清楚呢──因為它們原本封在我剛才在研究的透明盒子裡面。
  「對!沒錯!我們本來一直把它當作是某種儀禮的飾物,不過我剛才拿高倍率放大鏡一看表面,才發現真正的奧秘所在!」
  喀拉曼把其中一個金盤子放在我沒看過,不知道他又上哪摸來的機器頂上的平台。
  「這下面有紀錄表面形狀的探針,你看著喔。」
  他按下電源按鈕,然後用手緩慢地轉動那個金盤子。一旁的電腦螢幕上開始出現長長短短的訊號,但似乎有某種規律。
  「你仔細看!盤子上蝕刻的訊號其實只有兩種長短,這一定是二進位!沒想到古文明的種族也懂二進位!」
  難怪他興奮成這樣啊,我點點頭。
  「那,這訊號要怎麼解讀呢?」我好奇問。
  他一下子垮下身。
  「這我就不懂啦。」

  喀拉曼把整張金盤子上的訊號都轉到電腦上後,我們找了幾個電腦語言的專家過來。在他們七嘴八舌吵著我們完全不懂的編碼問題時,我想起那兩片金盤子的老家上好像有些圖案,於是立刻從我書桌上拿來。喀伊蘇博士接過盒子,小心翼翼地拿放大鏡注視表面微微浮凸的圖騰,他的徒弟喀爾文也把他那顆大頭湊過來,一對招風耳還晃啊晃的。
  「老師老師,您看這裡會不會是暗示他是什麼圖形?」喀爾文指著有點像字又有點像圖的角落。喀伊蘇眨了眨眼睛,用讚許的眼光(我猜的)看著他學生。
  「你說的沒錯。我想他的意思是要我們以這個規律……」
  「不過他真的是電腦語言嗎?古文明怎麼可能會有電腦?」
  「都有二進位了,說不定也有類似電腦的東西,而且你看這盤子的作工絕對是高科技……」
  他們又嘰嘰喳喳地開始說起什麼萎元、擠電器等等我連發音都聽不太出來的名詞,於是我和喀拉曼把東西扔給他們慢慢研究,繼續去作無聊的文物編號工作,順便期待會不會再翻出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

  專家不愧是專家,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居然真破譯出盤上訊號的秘密了。喀爾文抱著大箱小箱的東西進了小會議室,代替他那去首都開會的老師跟我們講解。
  「這是用古代電腦──」喀爾文伸了伸舌頭,「呃,我們暫且稱為『電腦』,的東西寫的程式。這盒子正面的圖呢,其實是象徵一些基本的運算元件,雖然不知道那個古文明的人到底是怎麼作出這些元件的,但要作出這些元件的功能並不難。例如說,這邊的圖案就是在解釋,第一個符號代表加法,我們認為就是指加法器──」
  喀拉曼揮揮右手,這是他不耐煩時的標準動作。「那種外星話就可以省略了,直接進入正題吧。」
  「好好好。知道原理以後就簡單啦,我們首先做了一個功能類似的電腦。」他拍拍桌面最左邊的一個小盒子,「至於實在磨損得太厲害的地方,老師試著用我們的理論補上去了。用這個電腦跑過第一個盤子最前面15軌的程式以後,我們得到這個。」
  喀爾文拿出一張大圖,是用某一個我沒見過的迷你符號排出的圖案,由我很眼熟的部件組成。
  「你沒猜錯,這是另一個更複雜的電腦的裝置圖。不過既然已經知道原理,我們只要寫一個程式來模擬這台電腦的功能就好了,它比我們的電腦要來得低階所以沒有問題。用這個電腦跑完第一盤剩下的程式之後,我們得到了不少東西,然後──」
  喀拉曼又揮了揮右手。
  「好啦我直接講結論,總之最後就跑出這個。」
  年輕學生把磁片插進喀拉曼的電腦裡,點了幾個鍵,過幾分鐘換了另一片磁片。我和喀拉曼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直到螢幕上出現影片。

  螢幕上是我們從沒在地球見過的生物,瘦高外型和體節跟我們有些相似(除了頭與身連接的地方異常細以外),不過看頭身比例,頭應該比我們來得小一點(上個世紀的生物學家一定會斬釘截鐵地說他們比我們笨)。那個生物也跟我們一樣直立站著,平坦沒立體感的臉上眼睛(我猜是)間距比我們小一些。這會兒,他開始用其中一隻上肢(姑且稱之為左手)拍拍自己的胸口,同時緩慢地發出聲音,反覆做了這動作好幾次,於是我們猜想那應該是他的名字:

  「咻──曼──」

  我看見喀拉曼外袍下的尾巴搖了一下。那是他躍躍欲試時的下意識動作。


  ※※※

  拜根本是天才的喀伊蘇師徒之賜,我們也能順利解讀另一張金盤子上的所有資料。第二張金盤上除了有聲音的影片檔以外,還有一堆看來應該是古文明文字的檔案。我跟喀拉曼都受過譯解古文字的訓練,要讀懂只是時間問題。更何況,這個古文明的種族非常和善,我們發現有幾個影片檔案其實是他們的文字教學,還有一個檔案根本是辭典。
  這麼高科技的古文明,在人生中前所未見,消息很快就壓不下來而躍上新聞頭條。不過這麼一鬧,某些激進派教徒竟然跑到我們研究所門口拉布條大喊那就是創世神留下來的聖物、是神要復活的前兆云云,要我們快點交還給教會保管。我們當然不打算讓他們有摸到的機會,但停車位被他們拿來野餐真令人困擾。
  當然也有好的一面,不少其實也對解讀古文字有興趣的業餘人士靦腆地加入了我方陣營,於是解讀文字的進度又加快許多。
  大概花了三年半左右,我們小組同心協力起來,終於可以邊查他們的字典邊看他們的文件了。因為聲音範例不多,要直接聽懂影片的語言(他們稱之為英格利緒語)並不容易,但是只要打開字幕就成了。於是我們也了解,當年那個「咻曼」不是那個生物的名字,是那個生物稱呼自己種族的名字。
  「哈哈哈哈,也有曼耶!」新來的女研究生可萊米還這麼揶揄喀拉曼。

  ※※※

  喀爾文打了個呵欠。
  雖然跟我們混在一起,但他當然沒轉行,只是跟媒體熱潮退去後就忘記這件事的人不同,他一直都很關心金盤解讀的進展,所以沒事會跑來我們這邊晃晃。今天我們就邀請他跟我們一起正式觀賞最長的那部影片,由我跟喀拉曼負責做筆記,可萊米擔任他的翻譯,那小子可樂的。
  不過,此刻他正軟綿綿地趴在桌上:「喀拉老師,空調是不是太冷了……」
  就算演化到今天這麼高等的境界,我們畢竟還是變溫動物,室內溫度的確下降到已經令人有些沒幹勁的程度了。當然,如果被老紳士喀伊蘇聽到,少不得又是一頓「年輕人怎麼一點點變化就這麼敏感,當年原人要是像你們這樣才不可能演化出智人」的說教。跟我們這些說到二進位只知道01的科技笨蛋不同,喀伊蘇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但就這點說得不對啦,原人對溫度比我們敏感得多了,只不過稍稍勝過一些在演化樹旁支上的同伴而已。
  「我還有件暖袍,你拿去套著先吧。系上經費都優先拿去開坑,這空調控溫器當掉好久了。」
  「喀拉老師你不早講,我有朋友在電工系呢,叫他來修一下就好啦。」
  喀爾文軟綿綿地接過喀拉曼的好意,可萊米則起身去把窗戶關更緊一點。等到大家都坐定之後,喀拉曼一臉莊嚴肅穆地按下播放按鈕。
  老朋友咻曼又出現了。他首先做出把臉往下俯的動作,然後緩慢地開口:
  「很高興跟各位朋友相遇,我想在這裡向各位介紹一下咻曼的歷史。」

  咻曼先生(不知道要如何稱呼他,姑且就這麼叫)從演化起源開始,簡單扼要地說明咻曼這種生物是如何出現在地球上的。原來他們是「那種生物」的後代──對不起,那種生物我也沒看過哩,不過毛茸茸的恆溫動物倒遍地都是啦。
  包含平常話說個不停的助手可尼東在內,全室安靜無聲。
  故事很快來到咻曼的智能發展時代。咻曼跟我們差不多,也是從撿拾漁獵慢慢發展的──當然,所謂「獵」的對象就差很多啦,他們想吃的東西我才不敢碰哩。不過這時候我們已經從先前挖出來的咻曼化石得知,他們的體型要比我們大不少,之前只是在螢幕上看起來小而已,加上又是百分之百的恆溫動物,不吃那麼大的東西恐怕不成。
  接著咻曼先生用雀躍的語氣(我猜的,因為音節頻率變高了)介紹他們是如何快速發展起文明、如何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帝國、連愛打仗的程度都跟我們差不多。話題很快地進入他所謂的科技時代,他的聲音也低沉下去。
  「可是,這才是危險的開始。」
  他詳細介紹了咻曼文明使用的能量來源,包括一種叫做……呃,叫做什麼?我只記得意思是我們也用的那種化石形成的燃料就對了。另外還有核子能源,這我們也有科學家在研究,不過還沒正式使用。
  「我們所有的產品都依靠著化石燃料,就算能源可以用其他的東西製造,日常用品也不能不使用化石燃料當做原料。於是,終於到了最後的時代,我們把化石燃料用完了。」
  開採燃料當然也需要能量,虧本生意沒人要做;但連這一點都顧不得介意、只管拼命挖的時代也來臨了。
  「咻曼分成兩派,一派用最後的資源組成宇宙探勘團,姑且進行不知道未來會如何的移民之旅。我們則是第二派──埋首研究如何將心智轉移到能夠永久保存的媒介裡,等待復活的時機來臨。」
  說到這裡時,身體虛弱的小鬼喀爾文跟可尼東已經睡著了,可萊米說她出去端幾杯飲料進來。我跟喀拉曼則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
  「承繼前人的研究,我們花了三十餘年光陰,終於完成將心智資料轉換進電子媒體的研究。親愛的朋友們,如果你們已經看到這裡,我們誠摯地希望,你們會願意與曾存在同一個地球上、卻完全異種的智慧溝通……」
  我看了喀拉曼一眼,只見他一臉疑惑的表情。
  「如果你們也同意這點,我們的資料都保存在那個地點……希望能夠借助你們之手復活……」
  聽起來真有意思,喀伊蘇應該會興奮得不得了,他對電腦智能的極限非常有興趣。
  「我們還有相當有趣的情報要告訴你們;照我們的理論,不只是心智,或許你們還能親自跟我們握手。」
  我聽見喀拉曼嘟囔:「這是他們要連身體都復活的意思嗎?」
  「聽起來很有趣,做一兩個來玩玩怎樣?你不是有個朋友超愛看這主題的科幻小說。」我打哈哈。
  「小說歸小說,真把咻曼做出來了,要讓他們住哪裡啊?看他們成年體的大小,應該不能住我們的房子吧?」
  另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原來是喀伊蘇跟著可萊米一起進來了。不愧是喀伊蘇,腦袋動得比我們這些研究人類的還快,我都沒想那麼多。
  「說得也是,算了吧,萬一他們又生小咻曼怎麼辦?」
  我們又再度把注意力移回咻曼先生的演說上,不過咻曼先生可能會希望再晚個兩秒鐘該多好。
  「有了你們的幫助,我們就不會像恐龍那樣慘了,啊哈哈哈哈。」

  哺乳類的幽默感真難理解。
  雖然沒有直接血緣,他們說的恐龍還是我們的老祖宗。喀拉曼伸手想把影片關掉,反正剩不到一分鐘應該都是這個主題的廢話。倒是喀伊蘇發出幾聲短音,表示就看完也無妨。
  「最後的最後,我們有件事要提醒看到這邊的親愛的朋友──我們不得不得如此,但這是我們僅能找到地質適合的地方了──所以請不要再向下挖了,這個地點的正下方是我們的高放射核廢料最終深層處置場……」

  大家愣了幾秒鐘,直到我和喀拉曼同時拍了桌子:「有夠心機的這咻曼!」
  「唉呀唉呀,還好事情都過五十五萬年了。」喀伊蘇邊說邊喝了一口熱飲料。

  我們幾人對看一眼,然後同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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