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酒

　　年輕的新任騎士團長按旨在指定的時間來到內城城門，被寡言的僕從領進一間理應寬廣、但只有放著鋪滿柔軟毛氈的長椅的那個角落被吊燈照亮、其他空間都籠罩在深沉暮色中無法清晰得見的起居室。

　　僕從欠身退出，緊緊關上門。

　　長椅前的矮桌上放著一支玻璃瓶和兩個杯子，玻璃瓶中盛著深色酒液，但瓶上沒有裝飾。

　　「好久不見。」

　　陰影中冒出熟悉的聲音。騎士團長轉頭，年輕國王那一頭柔軟金髮、白皙面容最先從黑暗中浮出。

　　「陛下！」

　　國王阻止他行禮，然後自己率先坐進長椅上的一團抱枕中，拍了拍旁邊的空位。「坐吧。好幾年沒和你一起喝酒了。」

　　「是的。」

　　「真懷念……」

　　國王拿起空杯舉到眼前，或許是就著昏黃燈光在欣賞杯上雕刻的花紋吧。騎士記得王子從以前就是個喜歡收集酒杯勝過酒本身的少年。

　　「我還記得我們那次半夜偷溜到酒窖想嚐嚐叔叔珍藏的高地酒到底有多美味，結果一下子就喝醉了，隔天早上發現睡倒在走廊上，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呢。」

　　國王轉面向他，露齒而笑：「後來每次有人送我高地的酒，我就會想起你。」

　　「承蒙厚意。」

　　「你好見外喔。」

　　國王放下酒杯苦笑。

　　騎士心中其實默默鬆了一口氣。當先王在一片連騎士也不清楚全貌的混亂中駕崩、王子被慌亂的家臣迅速推上王位時，他曾經暗自憂慮似乎總帶有一股天真氣息的王子坐上王位後，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樣子——畢竟按照古來的傳承，成為國王的人必須將自己的靈魂獻入聖瓶，然後由祭司將聖瓶嚴密封鎖在只有他知道的地下密室中，王之魂自此守護著國家，也讓國王的肉身成為不死之身。

　　不再有靈魂的王子還會是他認識的王子嗎？過往只能抬頭遠望高處的王座，他其實一點也不能確定。但眼前的年輕國王，笑容的確和他記憶中的王子一模一樣。

　　國王把一個杯子交給他。

　　「這一瓶放不了太久，我馬上想到的酒友就是你。」

　　「承蒙陛下厚愛……」

　　「別那麼拘謹了，好嗎？」

　　國王一手握住酒瓶，用力拉起瓶塞。異樣地安靜。國王順勢替兩人各斟了滿滿一杯深色酒液。

　　稍微舉近鼻前，水果微酸的香味隱約飄來，確實應該是好酒。但國王沒有喝，只是垂著頭，雙手捧著杯子。騎士這時才又重新想起原先的疑惑：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打算找自己來談什麼話題？

　　他默默等著國王開口。國王抬起頭，單手揚起杯子，好像要和騎士碰杯，但杯子就這樣停在半空中。國王用稍微有點上仰的角度望向他：

　　「你知道嗎？如果一國之君偏離正道，不再具備王的資格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被這麼一問，騎士愣住了。說到這個部分，他可從來沒在傳承故事中讀到過。王宮中的各種明文暗示的禮儀和規矩，就離他更遠了。國王又向他傾身過來了些，瞇起眼睛：

　　「讓我來告訴你吧。祭司會領著繼承人走下長長的螺旋樓梯，樓梯沒有窗戶也沒有燈，必須緊緊跟著祭司但不能踩到他的長袍。樓梯的最深處就是王之間，王之間的空氣冰冷刺骨，但不知道為何漫著一股著濃濃的木柴焦味。裡頭也很暗，只有祭司手上提燈照著的地方才看得見。祭司告訴繼承人，時刻到了，做你該做的事。然後繼承人將一路上抱在懷裡已經變溫的酒倒入聖瓶中，親手溺死先王的靈魂。」

　　騎士只能動也不動地迎向國王的視線。

　　年輕的國王再度露齒而笑：

　　「我很想知道，用先王腐爛冰冷的靈魂調味的高地酒，喝起來到底是什麼味道呢？」

　　語畢，騎士手中的酒杯被輕輕地碰了一下，發出清脆聲響。